九度金門的庵頂老兵─黃江齡
文。林靈
戴著頂大紅帽,裹著紅藍相間的長圍巾,一身暖和冬衣,白髮蒼髯的黃江齡,領著大夥兒聚坐在家屋旁的石桌椅上,緩緩講述起─年輕時的他,隨著胡璉將軍的部隊,從老家江西來到金門的故事。
民國三十八年,黃江齡只有十八歲。「那時候師長是劉鼎漢,對,我們是海鵬,他是我們最好的一個將領。那時候,我們半夜偷偷摸摸,直接從汕頭坐船到了金門碼頭,就現在新頭那邊,那時候沒有碼頭的,船就在海中間漂啊,還不能靠岸,得打電報到台灣申請登陸艇,我們再把船拖上岸來。那時候,死了好多人吶……。」一邊說著,黃江齡把手指向遠方,細細回溯遠超過一甲子的舊時光。而跟著胡璉將軍一來到金門,黃江齡所面對的就是戰爭,「跟著胡璉來金門就是打啊!最早是十一師,古寧頭還沒打我們就來了。」
「那時候,原本有個軍團要叛變,還叫我們的部隊去包圍……,一到那邊,共匪就打過來。我們去住了一個晚上,天亮就要快速走嘛,一退啊,就把那油啊鹽啊米啊都往海裡邊倒啊。因為我們部隊到了海邊,命令就下來了,說是一個人只能帶一支槍、四發子彈,多一發都不能帶!」憶起當時緊急撤退的情景,黃江齡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我們上船都還沒上到一半,共匪就打過來了,我們連忙一窩蜂上船,那時候把死的傷的都往船外邊丟,打死一個就清一個,活的人就帶回來……。」
最終未能戰勝的黃江齡部隊,一路撤退,在海上航行,直到台灣。黃江齡憶想彼時,「我們本來還帶有很多的鈔票、黃金,但那時守不住了,都不要了,一袋一袋就往海裡面丟。」一抵達基隆,台灣政府才告知黃江齡的部隊,當時他們所攜帶的鈔票面額,一塊錢可是能夠換上新台幣三塊呢!「我們已經丟光啦,太晚啦!都已經沒有啦!」自此,黃江齡開始了在基隆的生活。
因兩岸語言、生活習慣與環境的差異,黃江齡在台的軍旅生涯,也因此鬧了不少笑話。在基隆,黃江齡第一次見到柏油,也第一次使用抽水馬桶,因為不曉得抽水馬桶的使用方式,遂胡亂拆了開關導致廁所地板大淹水,「啊啊啊啊~就這樣站在廁所裡面大叫啊!現在想起來很好笑。」黃江齡笑著解釋,後來是有人幫忙關了開關,才止住這場突發意外。
後來,隨著部隊移防到宜蘭,昔時軍民之間的分明界線,讓黃江齡有著深刻的體驗。「那個時候,老百姓看到我們,都摀著鼻子走啊,講我們當兵的臭啊!」一邊作勢以手摀著鼻子,黃江齡邊說。而黃江齡與幾個嗜辣的同袍,為了採買辣椒,也因為語言不通,差點和農人起了衝突。「以前沒有集結的賣菜點,我們還到老百姓的田裡邊去買菜,我們幾個吃辣椒的,看到田裡有種辣椒,趕緊要跟賣菜的阿伯買……。」因為賣菜的農人聽不懂國語,誤以為黃江齡他們出言不遜、開口罵人,農人憤而拿起鋤頭就要打人啦!
「正好遇到一個小孩子,讀國語的,所以幫我們解釋。」終於買得辣椒後,黃江齡和同袍看著農人將高麗菜葉裝進筐裡,一肩挑起後遂往廁所走去,一副正要堆肥的樣子,黃江齡他們接著向農人表示,要買下那些高麗菜葉。「那時候,可憐啊!因為當兵的時候沒有東西吃啊,不知道要吃甚麼,以前沒有菜可以吃啊。」過了一段時日後,才有人告知黃江齡他們該去哪採購生活用品。
在生活物資極為缺乏的困苦年代,腦筋動得快的百姓,開始烹製熟食販賣給部隊。「就有民眾開始作生意,有滷肉啦、滷雞啦,都是小男孩子提來賣,拿著幾十塊豬肉,還讓我們講價……。」這樣一來有往,有買有賣,生活也漸漸地有了起色。
在宜蘭住了數月的黃江齡,隨著部隊遷往郊區構築營區,「就是把山上的樹一棵棵砍了,這樣一根一根……,就這樣做房子啊。」手指在石桌上比劃著,黃江齡緩緩描述當時景況,「就慢慢這樣東邊做、西邊做,你做一半、他做一半,到處都是啊。一開始沒有地方睡覺,我們睡覺就是找老百姓的豬圈啊、廟旁邊啦、學校啊……。慢慢做好了營區,外面就用板子來做牆壁,床鋪還是竹片做的…….。」
在台灣轉來轉去的,兩年時間一到,部隊又移防回金門,於是就依循著金門住一年、台灣住兩年這樣的輪換韻律,黃江齡總計九度金門。「我在金門的時候,小金門就待在雙口、后頭,大金門就是太武山公墓這邊、小徑、泗湖……,我還記得我住在東堡的時候,有個年紀大概五、六十歲的老太婆很照顧我,後來回金門,我再去找那個地方,卻已經找不到了。」提起這段故舊時光,黃江齡有些許感慨。
駐防烈嶼時期,黃江齡隨著部隊構築碉堡,「我們那時還拆宗祠的建材去做碉堡,那個石頭最好!還有海邊養蚵的石頭啊,一塊塊扛起來,搞得肩膀到處都是傷,要扛還要搬啊!那時候不做不行啦!我那時候扛了四百多斤啊,還有人扛八百斤,那時候沒有洋灰啦,都是石頭啊….。」同時,部隊在海岸邊也挖了許多土洞,「那時是幾年已經記不清楚了,走來走去的到處挖,還被土洞淹了兩次,最後是被人家挖出來的;有時挖好以後讓一兩個人躲在裡面,洞就倒下來了…..。我們那時候就用美式圓鍬挖,除此外甚麼也沒有。」是直至後來,部隊才陸續到台灣採購十字鎬、日本大圓鍬等工具。
而黃江齡在烈嶼時,也親身遭遇了島上某次突發且傳染迅速的可怕鼠疫。「那時候很危險的,只要一有狀況就被人家追著跑,打了就埋掉;還挖了一個大坑吶,埋了好多人啊!還有木板子做的棺材,裡面的人大喊:『我沒有病啊我會好啊我會好的啊!』人就這樣被活埋了,給抬到洞裡面去;棺材板一拉,人一掉下去就被石灰淹死了。軍人有啊,老百姓也有啊……。」黃江齡追想,那約莫是民國三十八、三十九年間發生的慘事。
「那時候我們嚇得……,死了很多人,只要抓癢的,都給打死。那時候每個人天天都要流汗水、跑步,說是運動流流汗就沒有病啦,那時候也沒有甚麼醫生啦。」經歷過戰役與瘟疫,走過大半輩子的艱辛與磨難,已逾八旬的耄耋老人,一邊述說,還不時笑著咧開缺牙的嘴。
「甚麼砲戰我都有打。那時候當兵沒有甚麼自由嘛,叫我們前進就前進,對面就是共匪那邊嘛,我們這邊還是要攻過去啊!要想辦法打啊!」從海彼端咻地而來的砲彈,就這麼落在黃江齡與同袍身後。「還好沒打死!我們那時候有六個人還七個人啊,砲彈片從額頭鑽進去,從嘴巴吐出來,人都飛起來了!」手臂也遭受砲彈片波及的黃江齡,提起曾經參與的古寧頭戰役,「那時候不會怕啊!比芝麻大一點點的砲彈片啊,打得我就飛了,作戰時那個砲彈的力量很大啊。」
當了足足半世紀的兵,黃江齡就這麼撐起了一個家。「我當了五十年的兵啊!我沒有進國民黨,我只信中華民國這個青天白日的國徽,還有甚麼黨不黨的?我就是為了中華民國,我以中華民國為主,我當了這麼久的兵還不夠痛苦嗎?」時有激昂與憤慨,眼前的白髮長者畢竟是把大把的青壯歲月給磨礪在烽火戰爭裡。
大陸開放探親後,黃江齡也陸續返鄉三四回,談起幾次回去的經驗,黃江齡喟嘆,「家鄉變化太多了!我的哥哥他們作了阿祖,我的外甥作了祖祖,我的弟弟也作了阿祖,我們家裡的人大概還有七、八十個,現在都是後代。而我大哥,在我回去看他兩到三年後,他就死掉了……。」暖暖的冬陽拂照著,黃江齡領著大夥兒,偕著他年輕高挺的兒子,走向位於這島上的居所。
襯著陽光,打開鐵鋁柵門時,發出匡啷聲響,徐緩步入天井的黃江齡,回頭向著大家,同時指向於門檻上端正掛著的孫文肖像,肖像旁清楚的寫著字兩行──「國民黨要爭氣 苦日子才會過去」,而這肖像,正恰恰掛在撰著「心想事成」的豔紅春聯上。
一直到大夥兒分散走遠了,在各自驅車返家的路途上,我都還清楚記得黃江齡在大夥兒的慫恿下,開口唱起了朗朗軍歌的模樣,也清楚記得他臉上的些微赧然,與再堅定不過的語氣:「唱不了了,現在;我沒辦法唱歌了,但當初蔣介石講的這句話我一直記得,就是要忠,不能亂來。」我終於能夠明瞭,在滿載艱苦磨難與戰爭印記的這個島上,還有多少如此堅守信念的老兵,風雨不搖,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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