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歷史》2012年7月刊:從金門到"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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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書彬

 

1949年後,成為"軍門人"的金門人在無奈中走過了長達43年的"戰地"歲月,廈門對他們而言,成為一個遙遠的回憶。而今天的金門依然站在十字路口,他必須從過去的廢墟上重建


門解放那天,烈嶼(小金門)漁民洪水爐又一次去廈門的第五碼頭載米,米袋子已經疊好,放在船上好久了,押船的兩名士兵還是不見人影,艄公覺得氣氛不對,當機立斷砍斷纜繩,讓船順水漂流,待到遠離了海岸線,趕緊起帆回家。     事後,洪水爐覺得好驚險--要不是艄公經驗豐富,可能就回不了家了。然而,回了家又如何呢?1949年的金門戰役之後,金門成為世界上最軍事化的地區之一,在"以軍主政"的軍管環境下,兼任"戰地政務委員會主任委員"的"金防部司令"成為統轄金門地區所有軍民的最高長官,年滿16歲的金門人,無論男女,都被編入"民防隊",像軍人一樣操練和出任務,兩岸對峙的軍事和政治需要,決定了每一個金門人的生活。

     在這一時期,金門對面的廈泉漳一帶也成為高度軍事化的地區,僅晉江一縣,在1958年時受過嚴格訓練的民兵數即達36200人,"前方有一個戰士在開砲,後方有兩個民兵做保障"。在小嶝島,這個大陸距離金門最近的居民點,民兵的故事還被八一電影製片廠搬上了銀幕,在全國各地放映。

 

從金門到"軍門"

     在金門地方文史作者楊樹清看來,金門戰役對金門本地的最大影響,就是讓金門人在一夜之間都變成了"軍門人"。

     1949年10月,當"古寧頭大捷"的消息傳至台灣,蔣介石異常激動,竟至流下了眼淚。在飽嚐了失敗的滋味後,這場戰役的勝利不但讓他覺得"台灣安全了",更進而看到了"反攻復國"的希望。

     與此同時,退守台灣的國民黨高層也在對內戰失敗的原因進行反思,胡璉在檢討中認為,缺乏群眾組織的支持和合作,乃是"國軍"在大陸失敗的一大原因,因為沒有民眾"配合軍隊任務",導致"軍隊如魚失水,失去一股助力,每陷入孤軍奮戰"。為此,他於1949年11月上任首任"金防部司令"後,即開始以"人人納入組織,個個都能戰鬥"為口號,把金門的成年男女都編入"金門民眾任務隊",是為"乙種國民兵",這些民兵除了沒有正式的軍人身份也因此不能領取津貼外,其他方面都和軍人無甚區別,不但要參加定期的操練,還時常要接受修工事、搬運物資、運送傷員等種種軍事任務。(溫仕忠,《胡璉將軍與金門》,金門縣"文化局"出版)

     1951年,"金門民眾任務隊"易名為"金門民眾反共自衛總隊";1957年,又易名為"金門縣民防總隊";1973年,又改名為"金門縣自衛總隊"。雖然這個名字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更換,但是"金門民防隊"一直是金門民眾習慣的稱呼。凡年滿16歲(男至55歲,女至35歲)的金門人,都要加入"金門民防隊",只有"殘障痼疾者",方可"免除參加任務隊及義務勞役之派遣。 "

     在以上過程中,"金門民防隊"的組織體係也變得越來越嚴密。1957年,"金防部"遵從蔣介石"時時戰備,日日求新"的訓示,在金門建立了"戰斗村"組織,把全縣155個自然村,依照戰術需要,按人口、地形、面積等情況,拼編為73個"戰斗村",使軍政警民合一的一元體制在村一級的基層得到徹底執行,"以加強民眾組織,使人人成為戰鬥員,村村都是戰鬥堡,構成全面製敵的戰爭面,以發揮統合戰力,支援軍隊作戰。"(《金門縣志·兵事志、華僑志》)

     蔣介石視金門為"反共橋頭堡"和"插入大陸心臟的尖刀",馬祖在他眼中也扮演著同樣角色,為此,他在這兩個地方的經營可以說是不惜代價,在兩岸軍事對峙的高峰期,金門、馬祖兩地部署的部隊曾一度將近20萬,這個數字佔了當時台灣方面地面部隊總數的約三分之一。為了保障部隊的戰力和"鞏固金馬",蔣介石對"戰斗村"建設也極其關注。

     瓊林村位於金門島中央的狹窄蜂腰部,和北海岸間的距離僅500米,和南海岸的距離也只有兩千多米,在1949年的金門戰役中,解放軍的作戰計劃就是在瓊林一帶登陸,切斷金門,先擊敗金西守軍,再回師東進搶占料羅港口,擊敗金東守軍,若非強風和退潮後的海流等影響導致進攻一方的登陸點偏移,則金門戰役完全有可能是另外一個結局。瓊林村的重要性,使得它成為"金防部"在金門戰役後特別重視的地方,"瓊林戰斗村"也成為了金門的各個"戰斗村"中最著名的一個,"全民皆兵"在這裡得到了最完整的體現,村中居民無論男女老幼,均需接受"民防隊"的動員、訓練、編組和操練。為增加該村的"自衛能力",軍方還和"民防隊"一起施工,於1970年構建了四通八達的瓊林地下坑道,坑道以村辦公室為指揮中心,村內12個地點作為緊急任務的出入口,"有效地完成綿密的聚落防禦網,更是金門獨有的聚落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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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零五部隊"

    1973年,"金門民防隊"的300名女隊員在台北參加了"九三軍人節"大會,做操槍表演,"動作熟練,行列雄壯,獲中外人士之激賞。 "兩年後,"金門民防隊"的400名男女隊員,又赴台參加"國慶閱兵典禮",此後,"金門民防隊"參加"國慶大典"和"閱兵典禮"成為慣例,"均贏得各界之讚譽"。

     沒有去過金門的人,就從這些典禮上看到了"金門民防隊"的樣子,在當時台灣方面的宣傳中,這些來自戰地的民兵都被當成了所謂"國家英雄"--他們的付出和犧牲保衛了台灣"復興基地"的建設和經濟文化生活的繁榮。

     只有身處"前線"的金門人才會深切地感受到,扮演這種"國家英雄"的角色意味著什麼。在威權時代的台灣,官方宣傳口徑中的金門乃是"三民主義模範縣",但是身為"戰地人"的金門人卻幾乎沒有什麼權益可言。在村里,"民防隊"的基層幹部"指導員"乃是村里最有權勢的人物,"他握有生殺大權,當時及齡男子時常集合點名,遇有召集,就得去,不得遲到,更不能推辭。集合點名不到,就是要打、要抓、要關,雖然每個人都憋了整肚子的氣,但在軍管時期,誰也不敢發作。"     "民防隊"隊員屬義務性質,初期還需每個"民防隊"隊員自己出錢八十元零五角(新台幣)購置一套衣服,因此"民防隊"又被戲稱為"八零五部隊"。不能像軍人一樣拿津貼的他們,甚至在參加操練和出任務的時候還要自備簡單的餐食,"倘若有所疏失,必以軍法大刑來伺候,'人權'二字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多少無辜的農民被送到軍中私設的'明德班'管制,或移送到太武山谷的'軍事看守所'坐牢。他們並非流氓或地痞,更沒有犯下滔天大罪。倘若說有,那隻不過是玩玩紙牌,排遣長久壓抑的寂寞,或是閒聊時說幾句牢騷話,抑或是查戶口時,被查到一雙軍用布鞋或一罐軍用罐頭。這些芝麻小事,終究還是逃不過那些安全人員的眼線。"(陳長慶,《烽火的圖騰與禁忌》)

     即便在平時,"民防隊員"出了差錯,一樣會受到嚴懲。家住金城鎮南門裡的許丕謀回憶他弟弟的一次遭遇:"有一次我弟弟為了趕著去賣菜,(訓練完畢)一回到家為了節省時間,沒有將身上的軍服脫下,就去賣菜,在路上遇到憲兵盤查,問:'為何身為軍人卻穿著軍服到菜市場去賣菜,成何體統?你屬於哪一支部隊?'我弟弟當時一緊張,隨口就回答:'八零五部隊!'憲兵二話不說,當即抓家弟去料羅灣搬運石頭,以當作處罰,過了兩個多月才被放回。"

     "金門的前線位置和民間社會的軍事化對人們的日常生活產生了一系列紛擾,有時甚至是痛苦的、破壞的",常年研究"冷戰"對金門之影響的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教授宋怡明說,金門居民成為"宣傳大潮中的一個棋子","這是強加到他們身上的。"當時的金門人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和兩岸關係糾纏在一起成為全球"冷戰"的一部分,他們必須毫無理由地服從政治利益的需要,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又能有什麼選擇呢?

     除了 完全服從軍方的指令,軍管環境下的金門人還要忍受種種讓他們哭笑不得的管制。為了防止"敵方滲透","金防部"在1950年代實施了"五戶聯保"制度,以達"保密防諜"之目的,五戶中若有一戶違反保密規定,其他四戶要被連帶懲處,村民若要在拜訪親友後留宿,就必須事先在戶籍地開具"訪親留宿條",寫明"何時要到哪一個親友家過夜,帶幾個未成年子女,何事前往,要住多少天",再連同身份證隨身攜帶,若是當天遇到查戶口,又沒有攜帶"訪親留宿條",主客都會被帶走,"關個幾天,經查明是良民後再釋放回家。"軍管時期的金門人若是要去台灣,則必須申辦"出入境許可證",就是要在大金門和烈嶼(小金門)之間往返,也要辦理"烈嶼往返通行證";此外,漁民要有"漁民證",以採蚵為業的居民要有"蚵民證","民眾下海前,須繳交證件,待其返回時再歸還",以配合軍方的管制需要,而在海上,漁民們難免會因風浪遇到一些事故,如果是被金門漁船救起還好,若是被大陸漁船救起,回到金門後就需"面對安全人員的反複審問,又得經過一段禁海期,才能上船捕魚,許多人經過類似的事件之後,乾脆放棄靠海為生的工作,改從事其他行業去了。"(黃振良,《金門戰地史蹟》)

 

漁民的戰爭

     1958年的"八二三砲戰"期間,彈下如雨,領到任務的"民防隊"隊員都要輪流到碼頭搶運物資,只要命令一到,沒有任何理由不去,因為"'民防隊'視同軍人,不去就會被軍法審判。"

     金門榜林村的村民呂主賜、呂主權兩兄弟和王天生三人,在"八二三砲戰"期間,接到去料羅灣搶灘的命令,一發砲彈落在沙灘上,彈片激射,貫穿了船板,三人當場遇難。

     當天也在料羅灣搶灘的榜林村村民歐根盛在那一刻安然躲過一劫,完成任務後他趕緊跑去燒香"拜拜"。他的繼子薛德成說,繼父堅持認為他在那時聞到了"通天香",是菩薩搭救了他。

     金門人喜好"拜拜",大大小小的廟宇在金門隨處可見,海島生活的艱辛和海上風浪的無常,使金門人在長久以來養成了祈告於神明的民俗。在身不由己的戰地環境中和嚴格的軍事管制下,金門鄉民為了安然度日,或許也只有"拜拜"這一個辦法了。

     根據金門縣政府的統計,金門民眾在"八二三砲戰"期間共死亡80人,重傷85人,輕傷135人,若是把後來的傷亡數字也算上,則金門民眾在從"八二三砲戰"到1978年年底的二十年又四個月裡,共因砲擊死亡162人,重傷228人,輕傷410人。

     在"八二三砲戰"後,國共雙方在廈金一帶達成一種奇特的默契,那就是用"單打雙不打"的方式,在形式上維持戰爭狀態的繼續,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1979年元旦徐向前宣布停止對大金門、小金門、大擔、二擔等島嶼的砲擊。艾森豪威爾稱這是一場"滑稽歌劇式的戰爭",但對於廈金兩地的民眾來說,這卻意味著他們在整整20年的時間,仍要過著與防砲掩體為伴的生活,提心吊膽地提防著不時會飛來的砲彈。

     從1949年年底到1979年年初,持續近30年的砲擊,使得金門有了一種非常特別的"職業",那就是"看閃火的人"--因為光速比聲速快,所以在廈門的炮陣地開火的時候,金門這邊的民眾會先看到火光,於是當時"金門民防隊"的隊員在被軍方派遣構工的時候,就先派一個人擔任警戒任務,這個人的任務就是死死地盯著對面的廈門,如果看到對 面火光一閃,就趕緊大聲吆喝,讓眾人躲砲彈。     小金門的民眾沒有參加"八二三砲戰"期間的料羅灣搶灘,但是他們的處境並不比大金門的"民防隊"隊員好多少。以漁民洪水爐所在的"水上工作隊"為例,因為要負責為大擔、二擔等離島補充物資,在緊張的氣氛中,船沉人亡的事情時有發生。洪水爐說,與他一起出任務的洪清福、洪只嘴死亡,洪水造、洪仁吉等則在船沉後漂流到大陸,兩岸開放探親之後才返回金門。

     在這一時期的廈門,小嶝島的洪順利成為全國知名的"民兵英雄"。1955年,八一電影製片廠在小嶝拍攝了電影紀錄片《海防民兵》,洪順利向金門海漂大型木製標語牌和海上擒特務的場面都被放進了銀幕,並在全國放映;在紀錄片《一定要解放台灣》裡,洪順利也是一個重要的角色。

     在大小嶝這兩個距離金門最近的島嶼,民兵們在"八二三砲戰"期間為部隊搬運了6萬多根木料、48萬塊石料,此外還搶修炮陣地115個、汽車掩體13個、交通壕16條,"兩島千餘民兵完成了原本需要一個機械化工兵營才能完成的正常施工量。人力與機械力之間那個巨大的能量差,民兵們是用平均每天在8小時之外再苦幹6-8小時來填補的。"(沈衛平,《8·23砲擊金門》,華夏出版社)

     也正是因為與金門近在咫尺,大、小嶝兩地在砲戰期間也都遭受了嚴重的傷亡。如今的小嶝人回憶"八二三砲戰",說那時金門守軍砲擊小嶝打得乃是"犁地炮",也就是"從南邊的海灘開始砲擊,一排排地打過去,打到北海岸,再一排排地打回來"。砲戰中,小嶝的一個炮掩體被打中,與部隊一起作戰的小嶝民兵週坊、邱詳仁、洪天雨和邱永利四人當場遇難。在大嶝,1959年初,山頭村的一個防砲坑道洞口被炸踏,32名躲砲擊的村民窒息而死,其中多數是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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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戰地"

     1987年,台灣"解嚴",金門封閉的環境也開始受到民主化的影響,長期被軍管環境壓制的民間情緒開始爆發,"只有義務沒有權利""只有責任沒有利益"的民防制度首當其沖地受到民眾的責難。

     在過去,不敢抗命的村民,在背地裡把"指導員"稱為"死不完",但並不敢公開抗命,因為那樣將會被"軍法"處理或者動輒被污為"匪諜"。金門民意抬頭後,一些年過半百的老民防隊員開始大聲抱怨:"我都已經訓練了三四十年了,還要訓練?""我從年輕受訓到現在,都已經是一個老頭子了還要訓練?"     1990-1991年間,金門"民防隊"採用了柔性策略對隊員進行安撫,一面表彰資深和表現突出的隊員,一面開始頒發退役證書--當時的民眾認為義務兵退役有一張退伍令,"民防隊"隊員退伍什麼也沒有,這極不合理。

     1992年,金門解除戰地政務,回歸地方自治,"民防隊"隨之被裁撤,成為歷史。當局對"民防隊"在過去幾十年裡"義務付出"的補償,也隨之提上日程,並從1996年起開始分三期發放補償金,到1999年,共有"民防隊"隊員64077人領取了總計為5058916930元(新台幣)的補償金。

     1949年前的小金門漁民洪水爐經常下海"掠鯊扯魷魚",一有漁獲就載往廈門沙坡尾的漁行販售,順便買一些米、米粉、油鹽回家。1949年後,成為"軍門人"的金門人卻在無奈中走過了長達43年的"戰地"歲月,廈門對他們而言,成為一個遙遠的回憶。

     迎來了兩岸開放探親後,廈門成為許多金門人來到大陸的第一站。2001年,"小三通"啟動後,更多的金門人來到廈門,兩岸互動成為金門居民在當今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關於這一點,在金門本地有這樣一個笑話:以前金門老人見面,會用閩南話打招呼說:"吃飽了沒?"但現在,他們說:"最近去廈門了麼?"很多金門人在廈門工作、經商、投資、購物、娛樂、結婚、祭祀,廈門的金岭花園、彩虹花園等小區,成為在廈金門人集中居住的地方。

     "今天的金門正站在十字路口",2007年,美國探索頻道(Discovery Channel)攝製了《謎樣金門》一片,解說詞這樣寫道,"一而再,再而三地,金門必須從過去的廢墟中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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